来源：腾讯体育│作者：│2019-06-18 11:23
年轻国脚张琳艳还记得第一次触碰足球时的情景。
那是在“512”大地震的半年之后,江油一中女足教练文荣到花园小学挑选队员。江油和地震中心的直线距离仅有50多公里,幸好中间有龙门山脉的缓冲,人员伤亡不大,但房屋倒塌、墙壁裂痕的现象比比皆是。
在临时搭建的板房外,教练让大家立定跳远,张琳艳一下子跳了两米多,出类拔萃。晚上回家征求家长意见,妈妈并不乐意,而球迷爸爸一个眼神,小张琳艳就举手通过了,从此踏上足球之路,热爱与冒险之旅徐徐展开。
老北川县的旧址,保留着震后房屋的原貌,以供来者凭吊。十一年了,葳蕤的林木已经重新覆盖在山峦与河谷,昔日儿童长大成人。我们不忘却过去,也看得到未来的希望。
十一年过去,葳蕤的林木已经重新覆盖在山峦与河谷
临时板房外踢起足球 是奢侈的享受 更是乐观的奋斗
江油市花园小学是当地最好的小学之一。
学校操场入口处,竖着一块指示牌,中间标注着入场进行体育运动的注意事项,顶部则印有一张张琳艳的照片,比着剪刀手,笑靥如花。
学校操场入口处的指示牌印有张琳艳的照片
“张琳艳姐姐是我们小学毕业的,我以后也要像她一样进国家队。”
我们第一次造访花小是周四的傍晚,五点半过后各个年龄段的梯队便开始了训练,一个小女孩乘着捡球的机会,跑到我们跟前说道。
2018年,17岁的年龄、1.54米的身高,张琳艳却像个小巨人般完成了三级跳。8月跳级进入U20国青队参加了U20世青赛后,她又在10月的永川女足国际锦标赛上完成了成年国家队首秀。张琳艳是这座四川小城里走出的第一个国脚,小小年纪已经家喻户晓。
2018年张琳艳完成三级跳进入了国家队
小琳艳第一次进入公众的视野还是在2012年。贝克汉姆来华,她在《足球之夜》栏目中与万人迷互动。
“我的偶像是孙雯,孙雯那届中国女足获得过两个世界亚军,我希望靠我们这一代的努力,让未来的中国女足能够重回世界一流水平。”
和这番豪言壮语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的,是张琳艳那纯真的眼神、满脸灿烂的笑容,以及成长的背景——她来自于“512”大地震的灾区,是震后成长起来的一代。、
张琳艳参加《足球之夜》(资料图)
江油一中女足训练基地的教练组组长文荣,是当年发现张琳艳的伯乐。
“大地震对于对整个学校、对于足球队的影响不言而喻。震后百废待兴,也没有场地,我当时也在思考,还要不要搞下去、还能不能搞下去?”文荣回忆,“大概是震后一个多月,省运会通知我们比赛继续要举办,不收取重灾区的报名费,而学校的领导也都支持我们去参加。在这样一种情况下,我们坚持了下去。”
就这样,在大地震过后仅仅三个星期,学校里面还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和板房,文荣就带着队员们见缝插针地开始在空地上训练。
“在我二年级的时候,教练到我们学校挑选队员,让大家立定跳远,我记得自己挑了两米多,一下子就被选上了。”
二年级的时候,张琳艳被教练选中
可那会的张琳艳根本对于足球没有什么概念,回到家征求父母的意见,“爸爸是球迷特别支持,但我妈妈不想我踢球。在饭桌上吃饭举手表决,我爸爸一个眼神,我就举手了……”
“刚开始的时候的确不同意,女孩子踢球非常辛苦,也晒得很黑。但她越踢越喜欢,每天都有笑容。那会是地震之后,生活各个方面遭遇了不少困难,但看见她开开心心的,整个家里都充满了活力。”张妈妈现在在江油市区经营一家土菜馆,小龙虾的滋味很地道,而店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女儿踢球的海报。
过去11年了,但文荣还清晰记得复课之初对于孩子们说得话,“这样一种情况下还能够踢足球,是一种享受和奢侈品。我们更应该积极乐观的去看待生活,迎难而上。”
汶川地震之后,踢球是奢侈的享受,更是乐观的奋斗
一辈子总要做一件能够向子孙夸耀的事
突如其来的意外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,而对于某些个体来说,他们的抉择变得更加坚定。
2008年4月,何功梁老师带着江油市重华镇小学的学生来参加市上的田径比赛,几个女孩子表现出错,短跑成绩都名列全市前列,这引起了文荣的注意。他对何功梁说,你的几个队员身体素质不错,可以来试试足球,而且我们学校刚成立高中女足队伍,你可以在你们学校把队伍建立起来,将来孩子读书也有出路。
田径比赛的间隙,何功梁带着几个孩子来到江油一中球场观看女足训练,看到那圆圆的足球在队员们脚下控制自如时,有一股冲动在驱使着他也想去参与其中,孩子们更是一声声尖叫与好奇、仰慕,被弥漫着汗水味赛场上空飘荡的那股拼搏、不屈的精神和每一位队员身上传递的团结精神深深感染。
一场球赛,让何功梁有了组建足球队的想法
回到学校没几天,“512”大地震发生了,学校很多地方垮塌了,以前的篮球场上也搭起了救灾帐篷和板房,但何功梁没有放弃要组建女足队伍的想法。
何功梁选拔出女足队员,并硬生生地在校门外的一片废墟上平整出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,又从体育器材保管室翻出的几个胶质足球,他“执教生涯”的第一堂足球训练课开始了。
其实何功梁并不是学足球出身的,他甚至连体育老师都不是。师范毕业后分配到重华小学教数学。因为没有老师带田径队,喜欢体育的他被校长抓了壮丁。
“在那个小小的训练场上,孩子们笑着、闹着,追逐着脚下的足球,可以说是足球给受灾地区当时沉重的气氛,带去了一丝欢快,也因此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。”从一名数学老师转行教体育,这对何功梁来说是一次顺其自然的选择,而孩子们的笑声为这个选择赋予了更深远的意义。
队伍拉起来了,何功梁边学边教,边教边学,还买回一些书籍进行琢磨;
课余时间就在网上去找教学资源,改进训练;
经常跑到江油一中球场去偷师学艺;
电视上看足球比赛,有时为了一个动作,要回看几次,硬要搞明白为什么这么踢的道理;
为了孩子们能学到正确的技术动作,他往往要在办公室比划好半天;为了提高训练水平,他主动联系,参加各种教练员培训班……
数学老师教足球,何功梁干的很起劲
这一干就是11年。因为执教的缘故,他从重华小学调到太白小学,又在2016年来到花园小学。
不停的工作调动,使他错过了好多次评职称的机会(要求在同一单位有稳定的工作年限),51岁的他至今还只是初级教师资格。而和他同期师范毕业的人,几乎都已经是高级教师,光职级工资就高出了2000多块。老伴每一次拿收入的事来埋怨,何功梁只能嘿嘿的一笑,岔开话题。
但老何内心有着自己的骄傲:“人这一辈子,总要做一件能够向子孙们夸耀的事情。”
十几年来绵阳市参加四川省运会各支女足队伍,包括现在在省上各支队伍里的队员,经由他训练的队员多达几十人。连四川足球泰斗余东风指导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,“老何是我见过最认真的人,真的很佩服。”
2018年12月,中国足协人民足球嘉年华颁奖典礼在湖南长沙举行,以人民足球的名义向默默耕耘在足球最基层的个人和团体致敬,何功梁荣膺个人贡献奖。
“做基层的人,都需要一点情怀”
江油有着女子足球的传统,一直代表绵阳市参加四川省省运会的比赛,但此前都是体校来建队,真正在全日制学校里开展是从2006年开始。
作为发起人,文荣教练见证了江油校园女足一步步的成长,“从2006年开始,先是在一中组队,两个教练带着4个队员起步。随着影响力越来越多、喜欢的孩子越来越多,我们扩大了布点至两所初中以及六所小学。梯队从小学一二年级到高三保持在150人左右,核心教练成员大概是10人。”
江油一中女足训练基地教练组组长:文荣
虽然统冠之以“江油一中女足训练基地”的称号,但文荣介绍,其实并没有相应的隶属关系存在,老师们完全是自愿组成了这样一个“民间机构”。
何功梁说,人民足球的奖项是颁给个人的,其实他是代表整个团队领取的。在基层做教练,遇到的困难各种各样,不是出于真心的热爱与奉献,根本无法长期从事下去。
和何功梁在花园小学搭档的教练叫何飞,练守门员出身,大学读的是体育教育专业。
何飞教练是守门员出身
2006年一个炎热的夏日,文荣找到何飞,希望他能一起来搞女足训练。何飞当时在厚坝镇工作,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。从此,不管狂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,他都利用周末赶回江油,义务地开展足球训练工作。直到三年后,才正式借调到江油一中(2011年入职花园小学)工作。
张琳艳还记得,“当时何教练每天下午会骑着一辆电动车,从一中赶到花小来带队训练。”
在张琳艳的记忆里,那时候的花园小学没有足球场,只有三块篮球场,每天放学后何教练就带着大家在篮球场踢足球。
在基层做青训,教练员更像是一个要面面俱到的家长。
为了做一名队员的思想工作,何飞陪着她在操场上站了4个多小时,一直到晚上九点过;
为了挑选一名足球苗子,他和学生家长电话沟通数小时,反复多次,短信微信更是上百条;
为了一次室内训练课,他早上5点就爬起床,打开电脑编辑视频,以便当天课上能使用这些内容;
在基层做青训,教练员更像是一个要面面俱到的家长
队员外出比赛就餐时,为了正在长身体的她们能不挑食,他站到食堂窗口上,逐一检查队员的打饭情况,吃完后再逐一核查。
2013年,花园小学女足队伍第一次参加四川省五人制足球比赛,一举夺得了四川省第二名。正是在那一年,学校自筹资金,将一块篮球场改建成了五人制足球场,同时修建了射门围栏,并采购训练专用足球、训练辅助器材。
“基层的校园足球发展,最大的困难还是在师资以及场地。由于经费有限,很难吸引到专业的足球人才;场地方面既要保证普通学生每周至少一次的足球课,又要给球队训练,也常常显得捉襟见肘。”文荣表示。
一中现在的足球场是大地震之后,由国际足联出资援建的人工草坪,但因为经费的原因,10年以来一直没有翻新过。
守门员的手套有些破旧
而这11年以来,何飞和同事们从来没有过一次完完整整的周末,没有过一次完完整整的寒暑假——各个梯队每周练6天(周五休息)每天练两个小时,平时是安排在放学之后,周末则是在早晨。对于教练们来说,周末算是“加班”,每一个小时可以得到补助30元。
“做基层的人,都需要一点情怀。”这是我们江油之行,听到最多的一句话。
近些年,江油一中女足的各级别梯队在四川省以及全国比赛中屡创佳绩,最新一期的中国女足精英球员训练营选拔,就有8名队员来自江油的小球员入选。
张琳艳可遇不可求,希望有更多爱足球的医生和律师
6年级学生何雨馨最近有点烦。13岁的她,将近1米7的个头,是花园小学高年段队的守门员。毕业季,面临着择校:女足训练基地的定点初中是华丰中学(江油一中只有高中部),但她的成绩非常优秀,江油市最好的初中实验中学抛来了橄榄枝。
在爸爸的影响下,小雨馨2年级开始接触足球。当守门员,不仅因为个头,也是性格使然。
“教练说守门员是一支球队中最要担负责任的一环,一个好的门将可以顶上半支球队,所以我就想试一试。”
试一试的何雨馨一发不可收拾,在她的膝盖处、手臂上有着一条条或浅或深的疤痕,那都是为了下地扑球留下的印记。可小姑娘,只在刚开始哭过一次。
何雨馨为扑球受过很多伤,但她只哭过一次
“从接手这个班开始,何雨馨就是班长。她有责任感,会照顾人,有她在的话,我早自习都可以晚来几分钟。”班主任刘静说起这个学生,有些滔滔不绝,“她平时很爱笑,很开朗,不是之前一次偶然,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父母已经分开了。”
现在如果有家长因为担心孩子踢球而影响学习来咨询刘静,她一定竭力地劝说,“我自己也有孩子,实在太累的时候会让他停掉一些课余的文化课补习,但体育课一定要上。”
花园小学现任校长徐涛,一直以来都在教育系统工作。他说:“运动是生命之源,学生的身心健康非常重要。地震以后在学生的心里重建这一块,最实在最直观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他们的身体动起来,拥有强健的体魄,快乐的生活、快乐的学习。因为快乐,是追求幸福的第一步。 ”
何雨馨至今还没有想过像张琳艳那样踢职业足球,但她依旧希望可以升入华丰中学,因为自己真的喜欢足球。不过,在母亲的坚持下,她最终接受了实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,折中的办法是,周末的两天她可以到华丰中学继续训练。
“踢球和读书,是校园足球发展中最基本的一对矛盾,当面临选择的时候,绝大多数的家长首先考虑的都是读书。”何飞说。
也正是为了尽可能地解除家长们的后顾之忧,江油女足青训努力打造“一条龙”培育模式。
江油女足青训努力打造“一条龙”培育模式
“我们小学选拔培养队员,然后直接经足球特长升入初中,再升入高中,甚至到大学。今年全国有55所高校招收女子足球特长生,对于这些娃娃来说,她们都会有很好的发展。”
在文荣的手机里,存着一份文档,那是历年来考上大学的足球队队员名单。从2010年首批学生毕业至今,有40多人考上了大学,文荣做了很详细的标注:哪些是普通高考上线的,哪些是走体育特长生,体育类和非体育类的专业又各占比多少。
“像张琳艳那样的孩子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如果她有这样的天赋,我们会竭力的推荐,能够为国字号输送人才,是我们的一种荣光。”文荣说,“但对于绝大多数孩子来说,我们希望通过校园足球让她们踢球和读书两不耽误,最后能够考进自己理想的大学。这样的话,才能够让更多的小孩、更多的家长,愿意参与到足球中来。”
这也是培育足球人口、孕育足球文化的有效途径。
“长年累月的积淀,我们社会上会有更多喜欢踢球的医生、律师,整个社会形成足球的氛围。这就是校园足球的培养人的方式,重在普及。”
“如果可以,想对10年后的自己说些什么?”我们问何雨馨。
对着镜头,小姑娘回答:“希望自己可以保持初心,依旧热爱足球。”
